【九州花神录.4：00】兰
听说过一句话么。
“皇城脚下贵三分”
离皇城近了，就不比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了。
延城便是紧挨着皇城的这么个地方。
不仅如此，听说在这神秘的小城，连路边卖糖葫芦串的，也不能小看呢。
当然，这些有点唬人的话，多半是从其他地方的说书人嘴里出来的。
可是有些人就爱听这些唬人的说法。
“又去听书了?”
那人的询问分明带了点质问的意味，徵羽摩柯有些不满。
“好容易出门一趟，一点消遣也要管?”
“你若是少听点说书的，你家请的先生也不会几次被气走。”
“有空教训我，不如看看先生你自己，城外说书的可是把你说的神的很。你不打算和我说说……那位姐姐什么来头?”
话锋转的突然，但也不算出人意料。
自从那人忽然来到城里，又到乐正龙牙教书的私塾住下了，事情就变得婉转了起来。
乐正龙牙笑了笑，并没有和往常一样转移话题。
“你不知道后山上有什么么。”
“……你是说隐居山上多年的居山翁?”
居山翁是早些年朝廷的一位将军，据说自知功高盖主，战后直接名字也不要了隐居山林去过安宁日子了，多少年过去了，山下的人也只能在话本里听到他的传奇了。
“老爷子曾经下山捡了个小乞丐回去，也快十年了。”
乐正龙牙盯着手里的茶杯，嘴角倒是带了点波澜不惊的浅笑。
徵羽摩柯这下愣了，想到那白发清丽的言姐姐。
“居山翁带回去的那个小乞丐是女的?!”
看少年夸张的表情，乐正龙牙笑出了声，手中湿布稳稳擦过手下君子兰硬挺的叶片。
是啊，谁能想到十年过去，当年的小乞丐已是佳人出尘。
……
送走了徵羽摩柯那个小祖宗，乐正龙牙一边瞅着天光一边整理书斋里的典籍。
她可是答应过他天暗了就回来的。
正想着，就听墙头一阵声响，然后就被一个脑袋大的彩球砸了个正着，还没等看清人，迎面一把未出鞘的剑就斜着飞过来了。
好乱来。
一手拿稳了彩球，折扇一打一挑，利索的把宝剑弹了回去。
言和手一撑从房檐落下，单手接住剑身同时惊呼一声。
“好横的力道，你还敢说自己是文弱书生?”
落地的人逆着夕阳笑的爽朗，抱剑而立，白发青衣。
倒是算的准，太阳刚刚开始落下。
乐正龙牙没有接她的话头，看了看手里的彩球。
“一天不见人，玩的很开心啊，哪来的?”
言语佯恼，眉眼却是亮的。
“王家小姐嫁人，王员外图热闹设了擂台，我拿了个彩头，彩球里面有五百两银票呢!”
他知道她身手好，毕竟是居山翁教出来的，可是没想到这么好。
居山翁当真什么都教给她了，可是也就有一点，老将军不识字啊。
也因此，他一个教书先生才遇得了她。
入夜。
言和皱眉憋着劲努力摹他的字，墨磨得都有些不匀，字迹虽拙，倒也有几分意思。
旁边乐正龙牙整理翻看卷宗许久，不经意的微叹一口气。
“很麻烦么?还有能让你叹气的案子?”
言和的询问多了点揶揄。
“牵扯人数过多的案子，多少有些麻烦。有空担心我，你书抄完了么?”
“我……”
言和泄气一般的扔掉笔。
“让我从头读书还不如让我帮你查案呢……”
“……”这丫头。
“其实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作案已经有眉目了……”
“!动手吗!”
“……把剑放下，到时候有你活动筋骨的机会。”
“死的三个都是棋书画界的翘楚，这个人妒才，下一个应当是琴不用说，至今没有犯案，恐怕不是想收手，是没有找到满意的人。”
“?!那等到再出案子又要死人啊，那么……引他出来?”
“没错，说到琴曲，顶级的当算四海生平乐，到都城也没几个人会的，而我们恰好有一位可弹的。”
“楼外楼主!洛家小姑娘!明白了，我去说。”
乐正龙牙知道她聪明，洛小姐那边可以交给她
了。
……
案子慢慢有了眉目，小姑娘认字学的也快，什么时候，还是要回山上的吧。
目光不禁有些游离。
在言和出现之前，墙角那盆君子兰是他最重要的东西，那是他十几岁家中变故，勉强活下来又被卖做花奴的时候，替他赎身的贵人送他的一盆，陪了他也有十年了。
当年他一身尘土，撕烂了自己的卖身契，抱着那盆君子兰立于风尘。
自由了。
所以言和出现的时候，他才会十分注意，后来还让她住下 。
当年替他赎身的居山翁，已经十几年没有下山了。
一切好像都是注定的，一缘字，写不尽。
他记得那晚，她的蓝眼睛融化在朦胧的烛火里，低头听他轻言告白。
然而。
“……乐正，师父年纪大了，我不能离开啊……”
是的，她不能嫁人，任何人都不行。
居山翁隐居习惯了，根本不喜欢和言和以外的人接触，他不可能下山，乐正龙牙是知道的。
她要凭良心的，那是师父，是养她的人啊。
罢了。
大不了后半生，还抱着那盆君子兰过吧。
已然不枉了。
自此，只谈公事不谈私事了。
翌日。
言和只身前往楼外楼，徵羽摩柯因看话本又被家人赶到乐正龙牙这儿了，被迫帮他料理那盆金贵的花。
“惜哉啊，堂堂一代名臣之后，沦落到这破私塾教书，还得帮六扇门查案赚钱，哎……”
乐正龙牙一折扇敲到了阴阳怪气的少年头上。
“你天纵奇才，还不是沦落到因为上课看话本被赶出来。”
没想到乐正龙牙今天有心情和他斗嘴，徵羽摩柯不怒反笑。
“你呢，失恋后打算抱着这盆花过一辈子?它可没法陪你一辈子的，外头话本都开始写你和言姐姐的姻缘了，你看着办。”
“……滚去抄书。”
“是是是，先生。”
楼外楼与其说是一家酒楼，不如说是销金阁。
换言之，只要是赚钱的买卖，都做。
言和第一次来的时候，倒是被门口的对联逗乐了。
“山外青山楼外楼，千金难买包一笼。”
勉强押韵，但是这下联……
哭笑不得。
后来想想，真是有天依的风格啊。
楼外楼是天依母亲娘家的产业，到了小姑娘手里，倒是快变成包子铺了。
不过除了包子，倒是还有一样东西深得天依喜爱。
“牡!丹!酥!”
还未进门，食盒里的香气就引得人儿夺门而出。
言姐姐的牡丹酥!堪称一绝啊!
看着小姑娘吃的开心，言和忍不住伸手揉揉她软乎乎的八字辫，斟酌着怎么说动这个懒惰的小姑娘帮忙。
“天依帮我个忙，我再给你做一锅牡丹酥怎么样?”
“你说!”
“乐正有个案子需要你帮个忙，也就弹首曲子。”
“除了四海升平乐都可以!”
“……”
“不会吧……那个可难可难了…好麻烦的……”
洛天依油乎乎的的小爪子就要去揉自己鼓鼓的腮帮子，被言和一把扯过去用手帕揉搓擦干净油花，蓝眸中有点迟疑。
“麻烦就算了吧……要不……这次犯人当真是个疯子……”
别看她当初一口答应，还不是急着帮他忙，走来路上冷静想想……凭什么让洛家千金冒这个险啊，也难怪龙牙早就想到这个法子也没急着来楼外楼。
已经死的三个人，正应了那句话，木秀于林，风必摧之。这曲子当真难，没几个人会弹，但是就这么把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推出来，谁干的出来。
算了算了。
“什么时候去啊，弹这破曲子我得准备一下。”吃干净了牡丹酥，小姑娘噘着嘴嘟囔，舔舔嘴唇有点意犹未尽。
对这天下第一琴曲洛天依当真没什么好印象，儿时学琴那个老师净拿这破曲子刁难她，谁知道她小孩子脾气上来，竟然愣是学会了。
言和愣了一下，她本来想趁着小姑娘不愿意顺水就敷衍过去，这事就不提了，谁知道竟答应了。
对上言和眼里的诧异，小姑娘难得认真了起来。
“言姐姐，我们认识的晚，有些事你不知道。这案子离奇，按道理衙门在刚出人命的时候就该请龙牙哥帮忙，结果衙役因为最近案子都是龙牙哥帮忙破的脸上挂不住，竟然把这事拖下了，结果又出了两条人命。”
言和心中一跳，从洛天依从来清澈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悲凉。
“第三个死的是北棋庄霓风行姐姐，长得可好看可好看了。我们关系可好了，我还陪她下过棋，都约好了我总有一天会赢她。”
“刚刚知道这些的那天，龙牙哥疯了一样冲到六扇门，把压着消息的衙役狠揍了一顿，摩柯拉都拉不住，那帮人都吓傻了，谁知道他一个文弱书生武功这么好。”
“……”
后面的话言和不记得了，或者说有些听不清楚了。
她只道查案有趣，竟未曾想过人命谁背。
洛天依看上去只是个未出闺阁的娇纵大小姐，可是谁知道她友人被害之后她能还笑作天真呢。
悲伤谁看得见。
谁看得见。
恍惚想到他那晚小心表白，被自己拒绝后敛去光华的绿眸中的阴暗。
那眸子里的天暗了。
初来时她曾见过他抱着君子兰的花盆在树下睡去，不知那种哀伤为何。
是因为孤独，还是因为背负。
……
树下站立的人见她走来脚步略有飘忽，不禁伸手欲搀扶。
“怎么了?”
嗓音温润，恰似惊鸿略过。
……
“查案其实一点不好玩吧……特别是看着凶手逍遥法外……”
“你求什么啊……”
乐正龙牙，愣了一下，转而展眉，伸手虚虚环住眼前人，两人间却仍有间隔。
“求问心无愧。”
他能活下来已是至幸，怎能苟活，当年家中变故皆因一个十年未解的案子，落得家破人亡。
兰若君子，他既活，当作君子。
言和想要靠近他，但却迟迟难以动弹，最后轻轻挣脱，深吸一口气，目光落在墙角。
“乐正龙牙。”
“昔日我拒你共度一生之言，皆因师恩不得不报，但今日。”
“兰若君子，君子诺千金，指此兰花为誓，我言和，许你一生一世，若师恩报得，哪怕流浪天涯，了无怨言。”
乐正龙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，但是眼前的人儿落泪了。
她随师父隐居多年，刚刚下山的时候就像个傻子，被他一步步引到私塾住下了。
下山前，师父说如果遇到如意郎君就嫁了吧，他一个老头子不能耽误她一辈子，当时被她狠狠骂回去了。
死老头子。
十多年不下山，可是当真什么都知道啊。
……
如水月夜，洛府千金在院子里摆了棋盘自己和自己下，眸子里有盈盈水光。
人成对，影成双。
离吃龙牙哥喜酒应该不远了。
希望以后大家都好好的。
风行，这最后一子，你来落好不好。
……
洛大小姐要弹四海升平乐的消息走的很快。
这可是绝曲，来凑热闹的人都快排到楼外楼门口了，懂不懂的都想听一听。
洛天依最近吃的越来越多，六扇门的人规规矩矩的掏钱。
看来真的是被乐正龙牙揍清醒了。
言和已经想好了，就算是拼命也要护好洛小姑娘。谁劝都没有用。
她和乐正龙牙两个人，要是都护不好一个人，那也……太扯了点!
天开始凉了，君子兰也离开花越来越近了。
师父……
出神的言和忽然被身后出现的人环住，虽然迅速红了脸但是没有挣扎。
“很担心么……”
温热的气息扑在耳后，一如那晚床帐放下后耳边的低吟，言和感觉呼吸有些急了。
“当然……担心……案子马上就要有个结果了吧。”开口间，有些小心的抓了搭在自己肩上那人的黑白的长发。
好柔软。
“嗯，是该担心，我每次结案前也是这样。”
“不过……你只要闭上眼睛……想想昨天晚上上床后的事，应该就不会再想这些了”
“?!”
“乐正龙牙!”
“嘘——”
轻佻!
变故来的突然。
奏曲的日子未到，犯人抓到了，不过已经服毒自尽了。
那人死前笑说，本来是不甘心的，但是听说有人来帮你们忙，奈何他和那人都是沦落人，实在是不应该对上。
沦落人。
乐正龙牙感到眼前一暗。
难道说这人是他幼时那场变故的幸存者?又如此执着于天才之人，经历了什么，竟何等悲哀。
案子就这么稀里糊涂的结了，所有人却都空落落的。
除了白吃了好几盘牡丹酥的洛天依（……
再一次回到私塾，到底是松了一口气。
徵羽摩柯说，城外说书的又有新玩意了，不如一块去听听怎么说?
乐正龙牙笑骂他离开，半真半假的，也就他喜欢了这种东西了。
言和已经在收拾东西了，毕竟下山这么久了。
毕竟，世间难得双全法。
……
言和走了，乐正龙牙还是一个人，但是心里有了念想，到底是不一样了。
临近年关，君子兰长出了小小的花苞。
言和走后，两人虽常有书信联系，可居山翁那鸽子几次迷路，多少有点不靠谱。
没断了音信就好。
一场大雪过后，天也冷了下来。
乐正龙牙在梦中惊醒，已是清晨，出门扫自家门前雪，绿中一片橙红，君子兰竟是开花了。
安静的落雪中，似有稳稳的脚步踏雪而来。
即便混在冰天雪地中，他也看得清那白发，更别说还有一双沉静的蓝眸。
阿和，回来了。
end
评论(3)